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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余年前,孙睿写过一本《草样年华》,在那一代青年中热传,一度被北京高校称为禁书。
我仍记得这本充满现实主义读后会颓废的书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
曾经我将之视为箴言。后来发现,他欺骗了我,亦或不是孙睿而是住在我心底的那个人隐瞒着困于生活的我。这种感觉在北上苦苦求学的那段时间里尤为强烈,往往在无数个夜里只身醒来,觉得生活是那么糟糕却不得不面对的我无助掩面在黑暗里沉默着湿目。我是多么不坚强,多么想他。
我从未遗忘过去,甚至于在许多个瞬间我真的很希望他真切地站在我面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深陷于痛苦的我像一个落难的救世主,既需要拯救别人也需要拯救自己。
而我找到的唯一的办法,是不断地让自己去回忆或选择性遗忘他。因为,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离我如此遥远。
离开寒冬的北国启程回家那天,雪落得很大。待行的车厢暖气很足,将窗玻璃印上水汽,掩盖了窗外的浓厚雪色。陌生少年坐我身旁,用手指在玻璃上作画,线条很优美。注意许久才发现他是独自一人。我问他:“你是一个人吗?”少年不忌讳我的问题,他坐好后说:“我哥哥在,不过他买的是前列车厢的票。”我思维滞了会,少年犹犹豫豫地打断我的走神:“你怎么了。”
我说:“我也有个哥哥,想起他了。”少年迟疑会,问:“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我点头,“那当然,但他是一个不良少年。”
少年很会意,他问:“不良少年差不多是成绩很差逃课跑吧打架的人吧。”我说:“也不全是。他不欺负别人,不顶撞老师,不做违法的事。”少年笑:“那就算好学生咯。”我很认真地摇过头,用哥哥说过的一句话黑幽默平静地说:“这是他认为的不良少年该有的样子。”
二
不得不承认,在成长的那个时段我曾深深地嫉妒过他。他画画得过无数荣誉,他个子每年长得那么快,他每次拿回的成绩单上总是优秀的分数,他的礼貌一直被大人们所夸赞。父亲喜爱他胜过我,提起的名字也是他。
我觉得,这是多么不公平而他是多么可恶。我和他天生便不和,经常因为他弄坏我的玩具或偷吃我零食而和他争吵打骂。他一打我,我便哭。父亲只会和声让他出去而后狠声训我的不懂事。后来我把这叫做偏爱。命中注定我们打一场持久的战争。没有胜负,只有伤痕累累。我们都很累,却没人愿意先低头。可没有预知到的是,战争的开局多么突兀,但结局也是那么仓促。
一夜之间,他变了一个人。他习以为常地逃课,他开始常常夜不归宿,他再也没拿起封起的画笔。我目睹着一切,看着瘦削的他亲手撕去了昨日那个好好学生的模样,触目惊心。
所有在意他的人起初不愿意接受这样强烈反差的事实,煞费苦心却是无可奈何,终是叹气,终是看着一个潇潇洒洒的身形绕过了羁绊,慢慢远去了。高三那一年,他最终退了学。
在网吧曾找过他,他抽着烟和别人打魔兽,无暇和我说话。他说:“你自己玩,玩好就回家,别久留。”他说话时候我仔细看过他的脸庞,是一种满满的沉至海底的绝望。绝望上的绝望,大概是这样了。江南也曾这么说。过了会,他又侧身说:“明天你要读书了对吧。”我说是的,他说:“嗯我知道了,你好好读书,不该玩的时候要收心。”他与我对视,继续说:“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读书。
不过这样蛮好,没我打压你也算茁壮成长哈哈。”他没让我笑起来,我很难过说:“这一点不公平,我没了选择的余地了。”
他想了会说:“怕什么,你哥哥是不良少年。”我微微笑了,他也在笑,可我觉得他是在哭。
很久以后,才知道故事的开头。
哥哥的梦想是进入浙江美院,所以上面拨给学校一个浙江美院直招名额时他是多么激动。大家也都认为,这个名额一定是他了。后来定下的人选是一个差生的名字,不难知道对方是走了更为灰色的路完成了这项变更。我无法去猜测得知结果的哥哥是怎么度过那捉弄人的时光。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痛苦。哥哥望了很久的天,日光刺眼。他说:“这天真黑。”
三
因他有过很刺激的回忆。
他用做工攒来的工资买了部机车,每晚放学准时来接我。车子很拉风,吸引着不经世事的少年们的眼球。他第一次来接我的时候,我说:“靠,这车你敢偷啊?”他给我个爆栗,云淡风轻说:“那行,拜拜,我去自首了,你自个回家。”结果当然又是我厚着脸皮讨好才算作罢。
很多时候我们的对话都是这样的。他常常带着我在老城间兜风,借口是出来看风景顺便让我强迫地听他吹牛皮。但他有些话并无夸大成分,他的游戏天赋很强,我喜欢看他的操作。在看他玩游戏的无数日子里,注视着他的目光,寻到了曾经的样子。那是他画画时才会有的专注和认真。所以当他带我兜风一半时总会提出带我操作两把的要求,而我尽管担心父亲责备却仍不忍拒绝他。
同学说起过他,他们说你哥哥是混混啊,我没否认。我和他说起同学对他的看法,哥哥故作猥琐一笑说:“真是没文化,我这叫不良少年。”
不良少年有一部很拉风的机车,经常不学好载着弟弟出去兜风,出去打游戏。后来,不良少年的车被偷了。
那日看到他倚着家里那辆破单车,在校门外等着我。我取笑说:“你的车子改装得挺别致啊。”哥哥黑了脸,推车走开说:“爱坐不坐,你自个慢慢走。”结果还是以我的厚脸皮结束。
他就这么载着我,骑着破破烂烂的单车随着颠簸而起我们的牢骚声,骑在回家的路上。这就是那个爱耍酷的哥哥,愿意做的最不酷的事。他常打群架蹲局子,年少血盛不肯吃亏,他是实实在在的不良少年,也向我隐瞒了太多他所面对的丑恶。他是我的哥哥,一直保护我。他给我的都是美好。
四
北岛在诗里说:“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高考结束那日,哥哥失约未出现在校门。母亲匆匆来迟,在我追问下才说出他早已走了的事实。当心里的寄托与沉重被偷去,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他出事故的那天,我做了一上午的错题。我把这当作他最后用另一种搞怪的方式像我告别,这符合他风格。后来那日走在回家路上时,不停地因他而落泪看不清路。抬头看刺眼的天,我也觉得,这天真黑。
五
父亲把我和哥哥旧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完了,打包成两个纸箱。南方暖暖的日光包裹住我,我对父亲说:“这些扔了吧。”他很惊讶,后来也点点头。
我骑上那辆积灰的破单车,穿行在即将被拆除的老城街道里。有人认出我,和我打过招呼。然后继续走着,我看见许多男孩在青石板街上玩着花炮。我很乐意让那个走远的人看到这里的景象,他一定会故作感慨地说:“真欣慰,我们那代孩子的优良传统没有丢。”
他与我经常去的网吧已不见踪迹,留下的位置已经变作一间仓库,废弃良久。停留许久,终不忍继续。物非人亦非,我害怕着现今所怀揣的那些美好终有一日被遗忘。于我终老,不及此间数年拾起的他的目光。迎面走过一对双胞胎兄弟,有说有笑,呼出的白气化在彼此的脸上。我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
回身,驻足。看到穿得痞气的他斜倚在老城街口的破单车旁,天际是火红的夕阳,黄昏的色彩弥漫晕开。我挥手,他朝我微笑。
我笑。那一场战争轰轰烈烈的开始,末了的结束无声无息。我笑。所有的故事无论好与坏,主角都是两个少年。我笑。不良少年路过的那些时光,我将深藏。
再见不良少年。再见,亲爱的哥哥。